
早幾年有一個日航廣告,標榜壽司師傳的匠人精神,每一舊壽司一手握出來的份量,極準確絲亳沒有偏差。無可否認那位壽司師傳,必定經過長年累月的特訓,才可以握出舊舊一樣重的壽司。我身為一個電腦人,是完全不能理解標榜手工的匠人精神,更枉論欣賞或敬佩他們,我甚至覺得他們有點on9,把精神時間花在無謂的地方。難道舊舊一樣重的壽司會好吃些嗎,我就寧可舊壽司大舊些更實際。
匠人其實是百份百中文字,日文並沒有這個詞語。一般用法是很正面,不論做什麼職業,都全心全力去做到最好,尤其在一些傳統上藍領手工藝的工作。把產品和服務質素做到最優秀,迎合凡事講究的高端客戶市場,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。只是媒體吹捧的匠人精神,大多偏離在商言商的市場定位策略,更像是健力士世界紀錄般,匠人的手工向超級難度挑戰,不惜工本為做而做,沒有考慮是否能真的會提升產品的品質。
匠人精神會花很多年的時間,反覆苦練手藝重覆做同一個動作,只是為追求每次獲得一樣的結果。程式員精神正好是匠人精神的相反,任何事情若果需要不斷重覆去做,就應該要寫個程式把那個流程自動化。論準確性和品質的穩定性,人手是不可能勝過電腦和機器的。以目前的科技或許在某些項目上,機械的靈活性還比不上人類的手指頭,但隨著科技和AI的發展,機械完勝人類手指只是時間的問題,強調反覆苦練的匠人精神,也快走到了時代的盡頭。
汽車跑得比人快,起重機比人更能搬重物,但奧運會仍然有跑步舉重等項目。這個世上有很多人苦練各種不同的「無用」技藝娛已娛人,我就很看愛寫輪眼森村葵在Youtube的學藝大挑戰,匠人精神演將會變成各種的興趣和嗜好,雖然沒有實際用途,但至少可以在Tiktok帶來流量啊。
廣告顯示「匠人」神乎其技的分毫不差,當然是節目效果,供人讚嘆佩服之用,是否on9,見仁見智。(我以前也覺得幾on9,不過當今世上更on9的事有太多,匠人壽司on9ness微不足道)
不過「精神時間花在無謂的地方」則不太認同。手握壽司師傅職業就是每天日復一日的握壽司,花不花費精神時間都始終要握壽司。所以既然要做,何不做到最好?這大概就是日本精益求精的職人魂吧。
我相信其實不僅日本,東亞中國、韓國、越南、印度甚至世界任何地方,只要不是太過「渣流灘」的工匠,會認真專注對待自己工藝的老師傳,最終都會達到片中差不多的境界(賣油翁式的「無他,唯手熟爾」)。
但好像只有日本才有這種廣為人知的「匠魂」,我想到不少原因,簡短來講一是日本人對美有種宗教式的執着(外人或會覺得on9的原因),加上善於包裝向外推廣;二來日本很「怪」,你叫它封建又好、「加拉巴哥化」又好、鎖國閉關排外又好,總之日本就同世界好像有點格格不入,表面是先進國家,但內裏又保留很多外人難以理解的風俗。(日本早在二戰前已推廣保留民間手工藝作,印象中英國更早前亦有類似的行動,但好像成效不大,反證日本的獨特文化土壤)
作為外人,如果錢不是問題的話,問心大家都寧願幫襯這樣「匠人」壽司師傅,儘管味道未必一定會較好(或者大部份人其實分辨不出差異),但感覺就是舒暢值得。手工藝品的刀剪木竹鐵器物亦可作同樣觀。浪漫一點講,你去購買享用這些「匠人」的產品/服務的時候——不對,說產品還太褻瀆——應該稱為藝術,無形中其實就是支持那些窮一世之力去追求技藝上的工匠,也是對這個倒模式工業世界的微弱抵抗(笑)。
撇開虛無縹緲的美學不談,人與機械我也想講講(知道回覆已經很長, but bear with me ;)單講製成品的製作速度和精細,人當然無法與機器比。不過製作成品的機器,或製作機器的更高精度機械,是必須要人手介入校正調整。我最近才知道,高精密機械零件,很多都要人手打磨,例如有種做法叫「鏟花」,能夠使足夠平整的金屬部件表面再增加幾微米的平整度。
以前看過科技/哲學的一些理論,談到有種叫tacit knowledge的概念,相較可以codified用文字表達傳播的explicit knowledge, tacit knowledge更加隱秘亦難以言喻,但更為關鍵。古人說「操千曲而後曉聲,觀千劍而後識器」,大概也是相同的道理:透過反覆鍛煉,使得技藝者的技術達到一種玄之又玄的境地,連機器也無法測量,甚至本人也難以說出頭緒的精微。日本的精密加工技術,以及基礎材料工學的發達或許與這種中二講句「進入感覺的世界」不無關係。
拉遠點講,專注於細微無聊的細節可能很on9,但並非無價值,只是(邊際)回報極微,而且誰也說不準登峰造極之後有另一番新天地。當然這種玩法只有日本才玩得來,一般國家不能模仿。
偶有所發,議論有得罪地方請見諒。
以前讀藝術哲學課時,學過Walter Benjamin篇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,基本上我是完全不同意他藝術品有unique aura的說法。當年我寫功課就用了Star Trek的立體複印機做反面例子,複印出來完全一樣那件,不也同樣複印了aura嗎。匠人的產品是否算是藝術呢?我認為不是。反其價值而更似是BTC的proof of work,把人力成本「浪費」後產生出來的證明。
至於精密機器還要需要人手加工,科技發展大慨差不多到分叉口。我認為始終要有個人去做最終調校,但是不會是人手做而是他操制機械手去做。ISRG的外科手術機械手正踏出這第一步。
至於我會不會購買支持,匠人又好,工廠生產線又好,我只會看最後的結果的品質和性價比,誰做,做了多久,用了多少心機,我完全不關心。我是購買商品,又不是課金。
與機器比賽是沒有意義的事,日本仔鎖國停止進步了幾百年,可能匠魂只是那年代的遺風,遲早也會消散。同樣以工藝精良見稱的德國,就沒有匠魂要用人手的思想包伏。